石至莹的《帕洛马尔》
文/张冰

一.草
前面这根草和后面这根草有什么差别?左边这根草和右边这根草有什么差别?远处的那些草和近处的那些草有什么差别?中间这些草和其他草之间又有什么差别?
我面对我眼前的这片草地,我试图分辨出每一根草之间的不同之处。但是同时,我开始反问我自己:这种分辨不是很矫情吗?这种思考重要吗?这种做法有意义吗?我开始有点瞧不起我自己。
草与草之间极其相似,我很快就忘记了他们的差别,我也很快对这种行为感到疲乏,最后我放弃了这种努力。我用手握住一把草,看了看他们的根部。草实在太茂盛了,以至于完全没有缝隙看见下面的泥土,也看不到我担心的爬虫。这太好了!
我一直想寻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只有我的存在,所以我不停地行走,直到村落已经非常遥远,公路和公路两旁的白桦树也看不见了,直到我发现了一片草地,躺了下来。我的内心开始平静下来,但是几秒钟之后,这种平静被疑问代替:这片草地是属于我的吗?还是属于草自己?我是否应该继续行走?那我要去哪里呢?我是否应该一直躺下去,等待草丛不断向上生长,穿透我的身体,穿过我的手臂和十个手指,最后将我掩盖?我能确定那时候我是依然活着还是已经死亡?
帕洛马尔先生的草坪是一种草,它们作为植物客观地存在着,帕洛马尔先生无法按照数学的方式来统计它们的数量,最后这种计算变得徒劳无益和没有意义;卡尔维诺借用意大利语言描述了帕洛马尔先生眼中的草,它们是卡尔维诺风格的草,具有个体经验与主观情感。卡尔维诺从草开始扩展到宇宙空间,从草的不可数延伸到宇宙的没有边界;石至莹的《草坪》运用绘画语言,重新解构了文学读本中的草,这些草抽离了文本的叙事性和事实的本体, 实现从具像——抽象——具像的不断变化;我看了石至莹的《草坪》,熟悉的情绪重现。我以为草是一种答案,但是答案并不存在;我以为草已经远离我的生活,可是它早已蔓延了我的一生。现实与想像,存在与死亡,理性与情绪,未来与不确定性逐渐让我丧失了辨别的兴趣与能力,草和草的区别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他者非我,如何了解我心中的草?我非石至莹,如何了解石至莹心中的草?石至莹非卡尔维诺,如何了解卡尔维诺心中的草?卡尔维诺非帕洛马尔,如何看到帕洛马尔眼中的草?帕洛马尔非草,如何又知道草是草,亦或草非草呢?

二.陨石,以及其他自然之物
按照字典的解释,陨石是地球以外未燃尽的宇宙流星,这些石质的,铁质的或石铁混合的物质脱离了原有运行轨道,最后以碎块的形态散落在地球或其他行星的表面。
我们对于陨石的认知总是来自二手的信息,包括以上的注解在内。但是面对一颗坚硬冰冷表面创伤的石头,由一石而及整个宇宙,由宇宙而及生命万物, 人类产生诸多联想:关于彗星撞地球,关于人类的起源,关于宇宙的边界,关于第十一维度的存在,关于现在日益恶劣的天气与自然环境,关于地球的未来。人类习惯在这种联想中附加上自我的内心情感,得到心灵的安慰和寄托。这种凭空附加的非物质体会,这种人类对未知的好奇与敬畏,对未来的期望与担忧是否应证了在自然面前,人类的渺小和生命的脆弱?
我曾经问石至莹,这些陨石是哪一颗星球的陨石。我推测是火星的表面,可是对于石至莹来说,哪个星球,并不需要那么具体化,它可能是火星,可为什么就不可能是地球呢。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按照石至莹的理解,陨石作为物质,本体已经包含了很多意义,我们无须再多做加减。自然之物拥有自身的能量与智慧,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安静地面对它们并感知这种力量。“我希望能安静地,用心真诚地去面对,就象我在与人交谈的时候,我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 ,我也是这样真诚地面对绘画,面对我所绘画的对象。我在和它
们交流。”
除了陨石,石至莹的绘画内容也大都与自然之物有关,这与《帕洛马尔》的内容是密不可分的。但是,小说的内容已经和石至莹的作品关系疏离。如果客观世界的实际物质是物的存在,那么《帕洛马尔》已经是一面镜子,读者阅读的是这些物体的第一次镜面成像而已。经过不同语言的翻译和译者自身的文字习惯,中文的《帕洛马尔》给石至莹展示的是第二次成像了。石至莹喜欢阅读《帕洛马尔》,书中描述的一些细节,经过石至莹的思想转换,呈现在观众面前的草,海,月亮和陨石等,已经是第四次成像。像与像的相互映照,如同镜子与镜子的相互反射,观看石至莹的作品,观众如同进入一个充满镜子的房间,孰是客观的物体,孰是虚幻的像,孰是像的成像?主体与客体,真实与虚幻,虚幻与虚幻,让观众的视觉与精神体验方寸大乱。

三.无中生有
石至莹的作品,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颜色单一而清淡。在《草坪》,《海》《小物经》中,所有的对象都褪去了原有的色彩,最后只剩下黑白灰三种颜色。“我听说刚出生的婴儿在最初的两个月看东西的时候对黑白特别敏感,对其他色彩的灰阶的反映就不是非常明显。婴儿能感知的东西是最真实的。再说,在我的作品中,即使只有黑色白色和灰色,但是不代表他们是单调和没有层次的。”
哪种颜色是物体的真实颜色,我们看到草是绿的,那草的确就是绿的吗?海就真的是蓝色的吗?按照物理学的理论,颜色是物体对可见光选择吸收的结果,颜色的产生首先涉及的是光与物质通过吸收、透射、散射和反射等相互物理作用。人类,果蝇,青蛙和蜻蜓所接受到的光的波长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面对的虽然是同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颜色或同一物体的颜色可能都是不一样的。 哪一个才是物体的真实?我们接触的原来一直只是一种假象?与其如此,不如我们面对黑白灰色的草与海洋,陨石,甚至生活的日常物件:一双鞋子,一本书,一听鹅肝罐头,我们的感觉可能更加真实,或者我们更接近真实。

四.天上·人间
卡尔维诺说,他原来的计划是写两个人物,犹如白天和黑夜,天空与大地。后来,两者合为一体,那就是帕洛马尔先生。石至莹的作品,用细腻的笔触书写了两个世界:天上和人间。在天与地之间,石至莹一直在寻求一种灵魂与精神 的轻盈,这也是她希望自己的作品带给观者的感受。
“应该轻得象鸟,而不是象羽毛。”——我想借用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引用的Paul Valery这句话——石至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