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OOO”作为一个专有名词获得广泛共识不过十余年的时间,然而“Object-Oriented Ontology”中的每一个词在中文语境中都可以被翻译成不同的结果,翻阅这一概念最初创作者格拉汉姆·哈曼(Graham Harman)多本作品的中文译本,也未见得统一。对象、客体、物?引导、面向?本体论、存在论?它们背后均有着卷帙浩繁的学术典籍予以支撑,亦导向了丰富而迥异的认知框架。这种翻译困境恰恰印证了OOO理论的主张之一——物之存在超越人类定义。
这不禁令人想到语言的局限性,一如今天无论我们怎样用文字向AI描述一幅想象图像,所获得的结果也总会出乎意料。以调动视觉、听觉等感官为主导的艺术创作能够带来的感受恰恰需要观众在场,展览文章所能起到的也不过是一种补充作用。这场以“OOO”为名的展览汇集了陈俐、何铭凯、涳涳、李颖颖、刘符洁、娄能斌、潘草原、钦君八位艺术家的多元创作,试图通过跨越装置、影像、雕塑、声音与绘画等媒介的艺术实践,一方面回应人类中心主义主导的认知框架如何失效,另一方面则呈现出艺术家如何创造性地使用旧媒介建立出新的意义。
潘草原以贝母、金属与天然漆等天然存在的有机物质为媒材,通过皮肤过敏引发的痒痛体验,将创作过程转化为一场“身体与物的博弈”,暗示愉悦与痛苦的共生本质。她也关心如漆艺这样所谓的“传统边缘工艺”如何能够通过物的自主性挑战线性的艺术史观。正因为我们无法真正地回到过去,也就无法走入与作品同时代的宇宙观、世界观,这种由物的时间性引发的认知断裂为艺术家提供了想象的可能,反而使漆艺这种“传统物”挣脱历史定见,在当下重构其物质叙事。同样由感官体验出发,陈俐更关注以“蟹”为代表的具有微妙张力和矛盾性的视觉元素,坚硬的锯齿结构和毛发般的湿润触感让她得以与自己过往强调的创作相结合,“剖视介于有机和无机之间的瑕疵或者疤痕”。
而涳涳的绘画运用了对大众而言较为陌生的物种元素,她将安蜂虻的复眼、蝙蝠翼膜的毛细血管、巨口海鞘滤食的孔洞等微观结构放大到略显压迫性的尺寸,以肖像化的方式引导观者正视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觉霸权,以及数码屏幕时代对自然认知扁平化的危机。其间引发的关于现代性对自然的剥削的思考,恰恰是对人们遗忘曾经与非人类紧密联结关系的抵抗。钦君基于对生命进化中多样性的思考涉及工业、生物史、科幻叙事、数字技术等多个领域,他以3D数字算法模拟植物根茎吸收养分的抽象形态,将实验室中的“生命控制”具象化为异形器官的纠缠。植物生长的连锁反应被凝固在树脂与金属中,既呈现科技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强化,也暴露了非人类生命挣脱控制的潜能。艺术家通过数字技术与传统材料的交融,暗示生命进化始终在人类干预与自然意志的张力中展开。刘符洁的雕塑装置以接近地貌的铜镜形态,让作品介于生物、岩石与果实间。延续其过往对有距离的观看的思考,当人类在“另一种生命”的视角下凝视自身时,主客体的二分法开始消解,外来者、异文化、他者的存在恰恰证明了人类寻找自身的轨迹,然而所有对象都是感知的孤岛,其存在无需人类认证。
不可否认,正因艺术作品自身的物质属性,艺术家无论如何试图批判人类控制欲,对算法、材料的使用仍无法逃脱对既有技术的依赖,这种技术悖论反而印证了OOO理论的观点:任何批判都必然陷入物的关系网络,“OOO”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作品不断将观众拉回现实语境。李颖颖的绘画将艺术家在城市中的感受以看似抽象的方式呈现出来,她试图让创作过程的“慢”与算法时代的“快”形成对立,也正因可识别的元素消解,创作者有意融入的流变意识在画面上带来了非经验生活的时空。何铭凯绘画或以深蓝与黑色渲染躯体入水的阴郁瞬间,涟漪的凝固暗示动作的未完成性;或以野兽撕咬隐喻权力斗争的暴力本质。艺术家通过压抑的色彩与扭曲的形态,将人类叙事降维为一种本能博弈,质问历史书写中“无罪”的合法性是否只是另一种物的霸权。
嵌入历史叙事维度展开跨时空对话的呈现也体现在娄能斌的创作中,如果说媒介是物,也是一种中介,不同时代的技术产物在融合中能否焕发新的生命?他用声音装置与黑胶唱片给出一种新的方向,前者将声音锚定于受城市潮汐效应影响的波段区间内,通过重构旅行者一号金唱片母带,将原始图像按算法逻辑转化为镌刻于唱片表面的音轨纹理。脱离实时变化束缚的声音让不同时间线在统一场域中自由交织,虽然艺术家试图以接近”永恒旁观者”的视角,客观呈现对时间与存在的集体想象,却又在作品中揭示了信息传递的庄重与失效。而黑胶作为物承载着不同时代的声音记忆,也形成了非线性的时间场域。这种在行动中止步不前的虚无感亦体现在涳涳的视频装置作品中,上承汉代粮仓形制的旋转载体犹如农业文明的记忆载体,在其表面的异化毛发丛林中失去稳定性,又与履带上机械运动的玩具人构成双重循环系统,它们暗示循环时间观与线性时间观的不可调和。三位拟人化角色的对话(西西弗斯式信仰、劳动降维、琐碎日常)则进一步将个体命运置于现代性数字时代的主体性危机的漩涡,动态不安成为人类困境的镜像。
平面的纵向深度、声场的时空波动、创作者的意识迷宫,“OOO”展览希望让观众在其间自主游走,实现“去中心化”的体验,也试图表达艺术的意义并非由人来赋予,而是作品在与人的偶然相遇中,揭示出存在的无限可能。此外,更希望观众在读出标题时,在音调中自行安排次序,表达出交替中的理解和困惑。